亲亲相隐辨

昔者叶公矜夸于孔子曰：「吾党有直躬者，其父攘羊，而子证之。」夫子喟然对曰：「吾党之直异于是：父为子隐，子为父隐，直在其中矣。」呜呼！此一言，实判天壤之直。叶公所谓直者，形迹之直，发于事而戕乎本；夫子所谓直者，性情之直，根于心而达于道。后世不察，竞以「大义灭亲」相高，致使天伦恩义，几为律令之冰冷所蚀，岂不悖离中道、伤仁害本哉？

夫探仁道之本源，必自孝悌始。孟子明序曰：「亲亲而仁民，仁民而爱物。」譬犹江海，不舍涓滴故能成其深；亦如嘉木，固护根本而后发其华。故《礼》有「圣人南面而治天下，必自人道始」之训。人道之枢机，首重亲亲。今若以细故微过——邢昺释「攘」为「六畜自来而取」，实非大恶——迫令父子相对公庭，互揭其短，是犹决源泉以求波涛，斩根荄而望枝繁，其所求者愈切，其所毁者愈深，南辕北辙，莫此为甚！

或诘之甚力：「律法昭昭，隐恶岂非枉法？徇私情而损公义，圣人焉为此训？」此问似厉，实未达圣人之权变大智也。夫子尝言：「刑罚不中，则民无所措手足。」其重法明刑如此，岂倡枉法者耶？所辨者，在「经」与「权」耳。昔舜父瞽叟杀人，皋陶执之，舜则窃负而逃，遵海滨处。此岂舜以天子之尊而枉法哉？所以全「父子有亲」之天伦大经，立人极于权衡之中也。至若卫大夫石碏，其子石厚从逆弑君，碏使人诛之于陈，是大义灭亲，所以全「君臣有义」之社稷大节，行权变于常经之外也。一隐一诛，所执似异；然舜全其本心之仁，碏彰其天下之公，其归一揆，皆所以护持人伦大道于不坠。若夫攘羊之过，比之杀人、弑君，轻重霄壤。以此锥刀之末，溃父子恩义之堤防，是得法家之小察，而失儒家之宏体，智者不为，仁者不忍。

且法之为物，非从天降，非自地出，必缘人情而制，协人心而安。观秦法虽酷，犹有「非公室告勿听」之限，禁子女奴妾告其亲长；汉律承之，明定「亲亲得相首匿」之条。此皆古圣王「明刑弼教」之深意：法意终须顺乎人情，律文究以辅成教化。若使司牧者乐于见民以锥刀之利相抉，则狱讼日繁而风俗日薄，吏权日重而天伦日衰，国基摇动，可立而待。

故夫子「直在其中」之教，其旨深矣！此「直」非形迹表相之直，乃人性本源之真，仁心不容已之诚。见父有过，隐而不扬，此恻怛之情自然流露，是为「直」；然隐其迹非纵其恶，必当「几谏」，和颜微讽，务使亲心感悟，迁善改过，是「隐」中有「教」，「恩」中寓「义」，忠孝之道，于此两全。《传》曰：「家齐而后国治。」父子主恩，犹天地之相覆载；君臣主义，犹舟楫之相济渡。恩义本同源，家国实一体。若迫令骨肉相残于公庭，则恩斁而义孤，源涸而流竭，家室失和，复何以求天下之平治？

嗟夫！为政之要，在识其大者。若拘牵于小过之必举，而侵蚀人道之大防，是谓不仁。愿今之执宪柄、司风教者，深味「直在其中」之奥义，使刑律之设，常怀矜恤之心；教化之行，首重人伦之固。如此，则政清而俗厚，近乎古之治道矣！